孤岛食记
回忆使一麻袋土豆变成了星星。就像对于广州，直到毕业时才对那里有几分留恋，才觉得三年的时光有诸多值得回想的片段。而在此之前，并无所谓的美好，甚至从一开始就想逃离。
这种逃离最先来自于岭南的气候。一年中逾一半的月份属于夏季，阳光直射，亮得刺人双眼。从前习惯的节序物候为永恒的炽热所替代，自己似乎脱离了岁时的迁转。这种不适于我实在是难以克服。在无尽的夏日里，足以丧失做一切事情的兴趣。更何况，因为考研失败，错失梦想，泪别蜀地而来此，更像是千里之外的一种流放。成都，因为不可得，成为了峰顶最圣洁的雪光，对它依旧怀有谦卑的猜想，与永不可追的褪色憧憬。而广州，不过是因它而起的命运的颠沛流离。
学校坐落在一座与市区以桥相连、名叫“小谷围”的岛上。作为大学城众多学校之一，遵照整体开放式的格局，亦无封闭的门或墙。校舍与教学区分离，其间马路贯穿，遍是起伏的山坡与草地。除了寝室，三年里待的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图书馆。
起先去图书馆是为了纳凉，寝室在顶楼，白日十分难熬，夜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，舍友比之为“烤包子”。图书馆的空调开得足，久坐竟觉得冷。人少，桌子宽大，座椅有靠背、扶手，很惬意。最喜欢坐在文学馆落地窗边的位置，某次黄昏，看见远处黑云翻腾疾走而来，随即大雨倾落，开窗，凉风涌入，吹得书页迅速翻过，哗哗作响。有时自习至稍晚，雷声裹挟着夜雨而来，才发觉自己又忘记带伞。岭南的天气，总是瞬时多变。曾经站在图书馆门口数十层的台阶上远望，天边绯红的云霞里，成排高耸的椰树映出黑色的轮廓，当鱼鳞般的云层如海潮退去，周遭黑夜中的楼群也开始亮起星点的灯光。那时总是想，远望可以当归。
图书馆里日月长
三年里最难忘的黄昏
从图书馆出来去食堂很方便。走过两边开着三角梅的天桥，就是南区食堂。广东饭菜清淡，与成都差异极大，食堂所售更是乏善可陈。三年下来，还没吃厌的仅有楠园的鸡扒、腊味煲仔饭和酸辣粉。煲仔饭排队时间最久，因此窗口里师傅们的所有操作步骤也记得最清：一排炉灶，上置砂锅，放米饭、肉等各种食材入锅，盖锅盖明火煮，待时间差不多了，起盖，倒入酱油，随着呲啦的一声，火苗腾起，香味弥漫，此关键步骤一过，便觉得有了盼头。从楠园食堂出来，总是沿着操场散步回图书馆。这条路冷清少人，两边植着成排苍绿的矮树，树上结满三角形的果实，小小的、有坚硬的外壳，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迸裂声。某日大风，路上只我一人，天光晦暗，枝叶摩挲，树上的果实扑簌簌掉落，被吹得满地都是。一瞬间竟像置身山谷，天地之间只余如涛如浪的风声。
从食堂到图书馆一段很适合散步的路
随着对环境的日渐熟悉，吃食堂的次数也开始变少。广州大学的商业中心是离学校较近的繁华之处。常跟同校调剂来的两位友人同去，其中本科同班的笨笨同学，在研究生时期成为了我的室友。商业中心一层是小吃城。虽然身在广州，然而三人中阿狸是地道的四川人，剩下的我俩对成都始终怀恋，旧时重口味未改，因此出门外食都是吃川味。最爱吃的是一家酸菜鱼，一小份酸菜鱼加一碗米饭、一份菜汤只要十二块钱。虽酸菜多鱼少，但味道还算正宗，鱼片爽滑细腻，酸菜浸满汁子最是下饭。岭南湖南菜十分兴盛，常去的地铁大学城北站旁边的一家名叫“思湘阁”的菜馆生意尤其好。三人同去的时候，一人点一个菜分量刚好，每次吃的无外乎是咸蛋黄茄子、木桶牛肉、外婆菜、小炒黄牛肉、上汤娃娃菜等几样儿，咸蛋黄茄子咸甜软糯，木桶牛肉被红油浸泡，牛肉切成薄片带着韧性，最喜欢捞里面的粉丝吃。吃完走回宿舍，在天桥上伫立，出城的公交车风一样地驶入桥下的隧道。在最冷的十二月，空气清冷，风吹着犹绿的草地和树叶，可以感觉到难得的一点点四野萧然的意味。
坐公交车去广州大学商业区吃饭下车的地方
岛上的日子难免枯索，平日虽然课程稀少，却常有论文为患。在整日埋头图书馆，被论文虐心的日子里，最治愈的便是出城吃烤肉。烧烤店不在大学城里，离学校甚远，要乘地铁转两次线再坐四五站公交车，来回一趟光是路上便需近三小时。是一家不起眼的自助纸上烧烤店，肉类蔬菜品种丰富，价格平民。而让我们不惜路途遥远跑来的重要原因，在于这家的烤肉酱远胜他家。总是拿很多的五花肉、肥牛和腌制的黑椒牛肉，三人一起动手，将盘中的肉类仔细分开，一片片铺在抹了油的纸上。一路赶来早已饥肠辘辘，三人呆呆望着纸上随着油温渐渐变色、慢慢膨胀的肉片，中途撒盐、辣椒粉，再一一翻面，等到一拨儿熟了，迅速夹起蘸取由各种香料粉末混合的干碟，味道肥美，然后不禁互相对视，都是满足陶醉的模样。一顿烤肉常常要吃两个多小时，加好几次酱料，三人说起本科时的旧人旧事，翻出新的陈的许多八卦，抱怨论文的毫无着落，也曾为他人的感情问题解忧答惑，为年轻的烦愁叹息，共同惶惑，也不知不觉地坦然向前。几乎每次吃到最后都要烤几片红薯，切得极薄的圆片放在纸上要很耐心地等待，才能烤成焦黄香脆的薯片。吃完薯片，这一顿烧烤才算是完满结束。
那时常去的一家四川干锅店
研二的时候三人常在宿舍楼下吃关东煮。说是关东煮，其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日式小食，只是取其将各种食材烫煮的意思。因为开在一家超市内，小店空间紧张，只有几张摆放蔬菜、肉类的桌子，以及操作、算账的柜台。店内没有座位，只能打包外带。小店白天休息，只有晚上开门，下了晚自习回宿舍时走过门前，常看见已经排出店门外的队伍。研一研二此情景司空见惯，没想到后来自己也成为了耐心的排队者。可选的菜种类很多，诸如茼蒿、金针菇、娃娃菜、油麦菜、生菜，来到广东才认识的西洋菜，还有油炸的豆腐串、油面筋，粉丝、细面也可放入其中作为主食。而最受欢迎的，是店里的牛肉丸和墨鱼丸，几乎人人必点。老板将客人选好的菜一一拿进筐子里，按照菜的易熟程度分先后放入锅中烫煮，然后捞出夹进打包的塑料饭盒中，浇三五勺汤，最后撒葱花等调料。我们三人口味相似，每次必点的是生菜、娃娃菜、粉丝、油面筋、再来两颗牛肉丸和两颗墨鱼丸。所有的菜浸满汤汁，娃娃菜最是清甜，油面筋被泡得鼓胀，咬一口满嘴的汤汁。广东的油面筋不同于北方的面筋，表面是被炸过的褐色，内里是口感劲道的白色气孔，买回来的时候是整个的大块，要用剪刀剪成易入味的小块。粉丝爽滑耐饱，牛肉丸和墨鱼丸弹牙无比，咬下一半时可听见爽脆的呲呲声。也曾尝试过本地人颇爱的西洋菜，但总觉得梗子略硬，很难和关东煮里的其他菜融合，索性放弃。关东煮里会撒一种细小的颗粒状调料，似乎是老板的秘制，也有本地的同学说是潮汕地区常见的调料。因为融进了汤汁里，说不清它准确的味道，印象中有淡淡的蒜香，又夹杂着咸和鲜。这一味料好似神来之笔，有了它，关东煮才在清淡中意味深长。小店旁边有一家叫做“大卡司”的奶茶店，门前的小片空地上有几张桌椅，常常是买三杯奶茶，将关东煮拎到那里吃。长夏的黄昏天黑得很慢，然而三个人却能从夕阳向晚吃到各个店铺的灯光亮起，草间响起各种虫鸣。关东煮吃完了，便开始嘻嘻哈哈地开某人的玩笑，恣肆的插科打诨，无休止的犯二，一切话题在这个空间里都很适宜，无需忌惮周围人的侧目，也不用愧于影响了吃饭的环境。周围尽是来往的学生，趿着凉拖，穿着短裤，也如我们一般喧闹。偶然谈到忧戚无解的话题，三人便靠在椅子上，仰头看夜空，一时都不再开口。下过雨的晚上，积聚在高大树木叶片上的雨水滴下来，桌面上一阵纷乱的滴答，巨大的蜗牛缓慢地爬过旁边的水泥台，大地表面升腾起雨后的湿热气息。
有时关东煮早已吃完，而聊天太久又不免嘴馋，便去“小贝岗”买吃的。“小贝岗”是学校生活区与教学区之间的夜市，一家家小摊紧挨着，卖的食物以炒河粉、涮菜、酱香饼居多，我们常买的也是这几样。记得有一次从香港辗转回到大学城已是凌晨12点多，奔忙整日连晚饭都没顾上吃，走到宿舍区居然发现“小贝岗”的一片灯光依然喧闹明亮，辘辘饥肠总算可以得救。有一家炒河粉生意很好，摊主是个小伙子，动作十分麻利，掂起炒锅，大勺迅速在锅中来回数下，三五种调料以及豆芽、肉丝轻盈迅速地舀入锅中，一份河粉便炒好。当晚和笨笨各买一份炒河粉拎回宿舍，坐在阳台上吃起来，河粉劲道爽滑，里面的豆芽和偶尔出现的肉丝香味四溢，吃完已是凌晨一点多。从阳台望向远处，只能看见黑暗里被路灯照亮的“s”型弯道，周遭一切都在湿润的蒸腾里睡去。三年里无数次在阳台上发呆、眺望，有时是和笨笨，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。夏天有风的傍晚，高出对面宿舍楼顶许多的一片碧绿的树冠会在风里摇摆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在那些开学不久的日子里，常常会为自己何以来到此处而不解，会感叹际遇的毫无章法，会沉溺在某种幽闭的情绪里无法跳脱，于是在阳台上一坐就是半个下午。某晚跟笨笨聊天，两人倚在阳台的栏杆上，连凳子也没搬，竟不知不觉聊到深夜，那样的我们，也真的可算是至情至性。
从宿舍阳台望去的“S”形弯道
照完毕业合影的那天下午，笨笨收拾完行李准备离开，走之前说，拜拜啦南仔，如果不是你，这三年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。我坐在椅子上，被各种堆满的废纸、丢弃的旧物包围，转头看见笨笨红了的眼眶，于是费劲地起身走近拥抱她。作别的情形想过很多回，郑重或者故作淡然，却没料想竟是这样的短暂。短暂不是因为时间匆忙，而是因为在三年这块巨大的时光面前，无论多说什么，都是单薄和寡淡的。而记忆里最鲜活的，大概永远都是围坐一起吃饭、谈笑的情景。
犹记某年初夏和同门饭后到岛上的中心湖散步，面对着湖水迎风而坐，说起停滞的论文，说起未来的去向，夜晚沉降，草间虫吟渐起，萤火虫幽微的绿光在湖边隐现。从成都到广州，七年之后，我回到北方，偶尔会想起岭南夏天蓝色天际上大朵低垂的云，想起烈日下常年不败的红色三角梅，想起台风过境时连绵的大雨。无论曾经如何为季节的一成不变焦躁丧气，如今想来却很庆幸——我遇见过那样炽热、饱满、最真实的夏天。
岭南夏日永远看不厌的云
毕业临走时的最后回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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