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夏出伏尘世之外的凉面腌萝卜和炒刀豆
都
那天在大慈寺做影展，一行人乌喧喧地将正殿的百余个鎏金织锦蒲团抱来抱去，又搬木梯挽幡帘，铃铛碰得叮当乱响。启开户牖，光照四壁，室外的绿树在白日下叶子打卷，快要灼烧起来。仰望四面神佛，慈眉善目，宝相庄严。
我汗如雨下，朝前来探看的黄袍僧人双手合十，弯腰说，师父啊，心静自然凉。师父笑盈盈地回礼，哪儿凉得了呢，跟我去禅房拿电风扇。
傍晚饿极，我跑去客堂旁边的茶社吃了一碗凉面。歇脚的人不少，喝盖碗茶，脚边放着老式牡丹花图案暖瓶，闲话家常，看社外莲桥。茶苑工作的阿伯特意来讲，今天没有豆芽。最后上桌的面条卧着细细一撮青瓜丝。面条过了冷河，拌上比平日分量减半的生菜油，其他调料味道也淡，反而凸显出浓郁麦香。青瓜丝少许盐渍，水分充足，很是脆爽，陷在柔润光亮的竹椅里头捧着碗慢慢吃，竟吃出一分松快自得。
敞开的门户外，是幽幽莲叶，在风里微微晃动。脸上一凉，沾到一滴酱，那个瞬间，仿佛回到童年的故居庭院。
同伴就在门外石坎下并坐聊天，嬉笑之声却像相隔迢遥。百雀寺汕头头
忆起柘林湾的白雀寺，当时正值午休，寺里头空无一人。似乎办过集会，才结束不久，七七八八的长条桌还没收纳起来，靠墙的木架上，摞着还未晾干的大小铝锅，筷子在筲箕里滴着水。
外院搭着临时遮阳篷，潮汕的十一月末依旧炎热。新闻播报里说，今日立冬，请广大市民注意防暑。
两进院落。我绕着四围厢房走，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。门上挂着麻布半帘，门边倚着棕榈笤帚，一只黑猫呆在墙根躲阴凉。本来相安无事，结果树上砸下一个松果，它惊得跃上墙头，四爪踏雪，踩着青瓦走远了。空荡大殿，青烟未尽。墙边斑驳木桌，伏一大叠薄薄经书，书页被翻到软烂。我就这么趴在上头心无旁骛睡过去，直到被笃笃的木鱼声叫醒。隐形眼镜由于干涩，掉落一只，索性都取下来扔掉，把厚瓶底框架拿出来戴，看起来更像莽撞少年。寺里过午不食，厨房因外来者升起炊烟。烤红薯和炒刀豆。午时佛食时；日暮畜生食时；昏夜鬼神食时煮饭的老师父把僧袍挽一挽，坐小板凳上摘刀豆。刀豆的茎很粗，撕下一小堆儿。红薯早上已经煮软，现在只需放炉膛里烤一烤。红薯甜软，刀豆有点老，我就坐在厨房门槛上吃，老僧人将红薯皮和刀豆茎埋进花坛。
四周拢上来沉沉暮色，穿梭在院落里的除了风，还有诵经之音。我觉得给庙里添了麻烦，师父却谦恭地向我行礼，并叮嘱我下山小心。
下山的时候，我手里多了颗小木鱼，一路敲着跑下石阶，似跟着节拍。黑色鸟群在头顶盘旋，嘴巴里还有红薯和刀豆的气味。武陵观黔江武陵山顶，道观里只有一人，经年累月独居山中。
观后开垦地，田字格种上油麦菜、卷心菜、茄子、青椒、土豆，观前悬崖下突出的一块也有丛丛番茄，已开始由青泛红。我上到峰顶时，耳机里泽野弘之的流星之泪刚好结束，随之而来的是幽幽萧声。
惊愕四望，见高处站着一个袍子灰白的长须道士，面对碧落群山，兀自吹奏着不知名的曲调。
没有上前打扰，我把耳机滑到脖子上，最后取下来放进背包，呆立良久。一曲终了，山谷里雾团漫漶，道观如在蓬莱。我在这里拿到一根下签。蜂窝煤炉子上温着白粥，地里摘了卷心菜，盐开水焯一下，几滴酱油，又端出腌萝卜。我盛粥用碗，道长用钵。悬崖峭壁边搭了棚子，有长条凳，坐在那里极目远眺，能看星辰河流。我问道长，能不能去那边吃饭。不允。可以饭后坐那儿饮茶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情此境，白粥分外好吃，绵软回甜，油麦菜我只吃掉两箸，腌萝卜嚼得咯吱咯吱。后来坐到崖边，喝热茶，一把手工铸铁壶，提梁和壶盖摘钮有雀，壶身有兰花螃蟹雕纹，侘寂之美。应该价值不菲，依旧放在蜂窝煤炉上，作寻常物使用。问起来，是香客所赠。粗茶，更像某种晒干的树叶，但就着腌萝卜，竟很合拍。就这样，喝着热茶，望着远山，我又吃下去一碟腌萝卜，那张下签在裤兜里皱成一团。道长拿火钳拨炉子，平静地说，劫化不了，就渡过去。准备离开时，道长执意摘个熟透的番茄赠我。见他如猿一般翻下木栏杆，稳稳站在那块凸出的地面，有些心惊。小小一枚番茄，我在下山途中很快吃掉了，酸甜，还带着涩味。打算今年再去一次，不知道坛子里腌的还是不是萝卜呢？石门寺青岛第一回去青岛已是三年前。后来独自去，只在石门寺的禅房住了几日。每天听暮鼓晨钟，看众僧侣盘坐念咒，在梆鱼敲过后，跟着进斋堂吃饭，羹汤混菜，不左右旁视，不发出声响，听数遍《供养偈》与《结斋偈》。在诵经声里，所有心疾都有点前尘往事成云烟的感觉。我竟有点沉迷其中。茹素，不沾荤腥，一周下来，口舌渐渐体会出蔬果的清凉甘美。白天在禅房看书，有时去看对山大佛，采了小朵野花回来供到佛前。离开那天，见花瓣已经干萎，散落佛台。
门禁很早，也不能点灯，我第一天晚上掏出头灯戴着看书，又打开手机玩游戏，疲累时猛然望见窗外一轮明月坠于峰巅，摄人心魄，当下心生惭愧。
连幼儿都熟记的李白那首《夜宿山寺》，“不敢高声语，恐惊天上人。”此时此地，才感同身受。走时最后一餐吃青菜汤和馒头。僧侣们将馒头在钵里碾碎再吃，我也不好用手拿，用勺子费力地切了好一会儿。玉米馒头略硬，吃得困难，就着菜汤一口一口咽下去，不能浪费。斜阳渐矮只影长。想到明日就要离开回到数千公里以外的城市，吃出孤寂之意。鸡鸣寺南京由于工作关系，年中去了南京，有半天闲暇，到鸡鸣寺看一看。
在莲殿许愿时，骤落暴雨，被困住。仔细去看悬吊的莲座，卡纸上密密写着祈福之语，在诸佛的视线里被风吹得微微摆动。雨渐小，在房檐下如白珠乱蹦。殿里还有一人，长久跪在蒲团上，棒球帽和背包放在旁边，左臂纹了鱼和莲瓣。
雨住后饥肠辘辘，到斋馆吃面，点的是竹报平安，也合当时心境。是花椰菜、胡萝卜和青菜秧子配的一碗粗面，我将汤头都喝得干净。彼时夕阳西沉，斋馆里人头攒动，凭窗远观古城墙和玄武湖，万丈金光四泻，颇有“白云相送出山来，满眼红尘拨不开”的禅意。算算自己竟流连过不少寺庙和山观，跟着丘尼僧众吃过好多斋饭，在此无法尽言。
这些食物，在尘世之外，却又不在尘世之外，就如同石门寺外那尊大佛，见山是山，见山不是山，见山还是山。
我知道你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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