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过得不好,无法告诉你

1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请他吃这顿饭。或许是歉意，或许是感慨，或许是想放下。总之听说他过来出差然后因为疫情回不去武汉以后，她给他打了个电话。这城市疫情不算严重，不过营业的饭馆还是不多。他们有幸在他酒店对面找到一家小馆子。“什么都涨价了。”他拿着菜单说。9年未见，没有寒暄。当分别摘掉口罩，略微的尴尬已经消失，他们直接过渡到熟人：“你想吃什么？”他把菜单递过来。她一看，每一份菜价后面都贴上贴纸，写了新价钱。清炒油麦菜已经涨到30块一份，土豆炖牛腩也要一百出头，大概涨了三分之一。“会好的，”她说：“疫情过去物价肯定会跌，不然大家都不要活了。”两人同时笑了一下。“大家都不要活了”是她以前的口头禅，到现在都没改。她点了两个菜，让他再点两个菜。他觉得浪费，她说，你看这儿都没什么人，多点俩菜吧，老板也要活呀。他笑了，于是又点了两个菜，顺势问她：“还好吗？”这句话放在当前的气氛中，意思就是经济上还吃得开吗。毕竟来吃饭之前，她执意说是她请客。她用苍白的手指转着茶杯说：“一般。”2，如果一个女人的生活能用“好”或者“一般”来形容的话，是懒于去见旧情人的。她来见他，其实是因为过得不好。他应该也心知肚明。但是她不希望今天的见面变成诉苦大会。生活中有些苦痛需要轻描淡写。她只是想见见他，并无其它。此刻他们面对面坐着，她觉得更多的是这段时间看了太多新闻，感受到生命的脆弱，于是想再看他一眼。毕竟这是她真心爱过的一个人。她问他过得还好吗。他说还好。老婆很贤惠，俩人年收入加起来15万左右，他老婆一年能存下8万，他们还买了第二套房子。她点点头。真的挺好的，是个贤妻良母，若当初两人成了，他未必有这样平静的幸福。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。不算美貌，倒也清纯可人。他丧妻，带着一个3岁儿子。她在武汉的一家商场做导购，一天他来买裤子，她觉得是合身的，他觉得大了。她从背后拉他的裤腰，说，真的不大。他的脸忽然红透，问洗了之后会不会更大，她说洗了之后只会缩水，但是不会缩很多。正好那天商场打扁的人特别多，裤子长了需要打扁，得排队。她问他电话，叫他明天再来拿。他顺势问了她的电话，说万一她忘了给他打电话，他好打来问。后来很自然他请她吃饭，然后是看电影，再然后送她小礼物。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人，他并不有钱，也不够帅，但是他不油腔滑调，不撒谎，有少年的腼腆，说什么都做得到，而且永远守时。他有很多纯朴的优点，也不急吼吼地找她上床。慢慢产生感情，这感情渗透得如此之快，令她自己都没有想到。有次他出差一个星期，她想他想得发疯，在第四天请假跑去找他。当时他在合肥，住在步行街的一家酒店，两人在楼下吃冰沙，5块钱一碗，腌制过的红豆特别甜。那天晚上他把单间换成了标间，两人各睡一张床。他不动她，她倒觉得有点不服气。自己就这么没魅力吗。睡到第二天早上，她说脖子落了枕，叫他帮忙揉。揉着揉着就揉到了一起，她不是处女，他什么都没有问，只记得他当时表情很认真，认真到她忍不住想吻他。后来她问他为什么做爱时会绷紧嘴唇，他憨笑着说，我也不知道啊。然后打她的屁股，觉得自己受了辱。谈恋爱一年半，真的好喜欢他。明明是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导购，在他那里却变成一个纯真的小女人。然后开始谈婚论嫁。她说他毕竟有过婚史，彩礼要给得多一些，父母会稍微高兴一点。他说没问题，借钱也给。突然的，他的儿子查出一种罕见病，不能见阳光，一见阳光皮肤就起疹子。医院都治不好，病例从一个文件袋发展到五个，十个，最后，两人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，父母更加不同意，她心里犹豫了。有个同事跟团去台湾玩，说有一种水果叫释迦，甜得要命。她特别喜欢吃甜食，说想吃。他没听说过这玩意儿，带她去了几个超市都没有。最后去了一个高档超市，全是卖进口东西的，找到了释迦，论个儿卖，一个70块。他说：“这么贵！”他倒没说不买，他只是吓了一跳，这一跳吓得有点大，惊到了她。她心里涌上一阵悲哀，她若嫁他，连个释迦都吃不起。分手很慢，从她的抱怨开始。只要一个人想找到抱怨，生活中就可以全是不满。他不是一头蠢猪，他知道根子上的原因。于是慢慢疏离。她情绪容易炸毛，他给孩子看病倾其所有，她一炸毛就说：“大家都不要活了！”她说分手的时候其实是并不想真的分手，她希望他用更多的爱砸给她而不是把所有的钱和精力都分给病儿。他做不到。他分批次把衣柜里自己的衣服搬走了。他不知道她每次看到衣柜空一点，都会哭一次。他把衣柜搬空以后，她离开了武汉。3，她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来痊愈，只是她不说。说起来像是耻辱，一个听起来并不怎么优秀的男人，在她心里盘踞太深，这不是公主的作风。后来她结了婚，男人在律师事务所工作，并不是律师，是搞接待的。由于能言善辩又会舔，混得还不错。但是结婚第二年就出了轨。她常常想他，后来听说他娶了前妻的姐姐。因为带着病孩儿，不好娶妻，而前妻的姐姐一直对这孩子感情深厚，两人突破世俗走到一起。之后再无联系。听过去共同的朋友说，他前妻的姐姐之所以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嫁出去，是因为长得又黑又丑。作为一个并不怎么出众的前女友，他现妻的丑陋对她的自尊心是一种安慰。可惜这也并不能阻挠她的不幸福。小三小四小五的出现，终令她心灰意冷。拖了5年，她离婚。后来的性生活都是有一茬没一茬的。相过很多次亲，都走不到一起。她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，说青春的树老了，再也结不出硕大而甜蜜的爱情果实。她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说她。要权衡，要考量，要试探，彼此都没有冲动，靠理智维系的情感想走到一起特别难。爱情？对中年人来说像个笑话。有些夜里她回忆自己这辈子真心地爱过谁吗。所有的男人都在心里熨一遍，最怀念的，还是他。4，此刻她就坐在他的面前，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。她点了两个他爱吃的菜，他点了两个她爱吃的菜。他们谈论疫情，猜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。听说美国有个医院，他们探讨这是在黑美国还是真事。他们感叹武汉前期虽然有滔天的过错但是后来还算雷霆万钧，他们推测在发达国家这个病到底会蔓延成什么样，似乎国外都比较轻漫。他说他儿子的病仍旧没有好转，出门的话要裹得严严实实。医生已经断言治不了更好只能维持着不更差，所以现在花费不像当初到处检查时那样可怕了。他和老婆准备再生一个孩子，这是令人痛苦的决定，因为势必会对儿子分心，可是不再生一个，对老婆也不公平。好在老婆性情好，凡事顺其自然，本身也把自己的外侄当亲儿子对待。要说生活的压力，有，但不是老婆给他的。他没有说他对老婆感激，但言辞间全是感激。她本来想说自己已经离婚了，最后一口菜吃完，还是没有说。她全程微笑，保持骄傲。吃完饭外面下起了雨。他问你怎么回去，她说叫滴滴。她问你怎么回去，他说就一条马路而已，我跑回去。滴滴上叫的车来了，她上车，他脱下外套给她挡着头。她坐进车里，暖气开得很足，她的身体有点适应不过来，仿佛一块冰被丢进春天，还未来得及降落，就已经消融。她从后视镜里看着他，他像个孩子飞奔过马路，根本不像年近40的人。车里响着音乐，一个哀伤的声音在唱：“在我举杯的时候，把对面留给你。”她忽然哭了，那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。她想可能这一生里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。错到底在谁她并不知道，她只知道如果她嫁给他，彼此都会过得更糟糕。她从背后拉他裤腰的那一瞬间，他们一起吃甜到腻人的冰沙上的红豆，他们逛过的街看过的电影，他们在武汉大学樱花开放时买过的明信片，他在做爱时认真的表情，万年之后，没有一个人会知道。于是她好痛，什么都没有留下来，也什么都不可能留下来。像电影开始了片尾曲，大荧幕上浮起英文，曲终人散场，打扫卫生的阿姨来了，带着麻木不仁的表情，一副赶人快走的模样拿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垃圾袋收拾残局。座位上，再无余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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